九
“想起什么了吗？”风四小姐关切地问道。
“想不起来。我大概知道自己丢了什么记忆。”
最初的震惊如今已经剩下淡淡的寂寞感。我故意在沙发上摊开身体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。
“好舒服。”
即使隔着墙壁，海的声音依然能够清晰地传到耳边来。我偏过脑袋，不再盯着风四小姐的脸。
风四小姐没有再追问下去。她把杯子放回桌上，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回膝盖上叠好。
“我不知道之前你遭遇过什么，上一次你也不肯说。不过……”
“等等，你说上一次？什么意思？”我直起腰来，新的情报带来了新的冲击。
“这就是我要对你解释的。今天，关闭小红点部分功能的权限被收回了吧？”
“是……”
“江离同学，我要解释的就是这一点。你已经忘记了我——这就是之前我同意让你自由关闭部分小红点的交换条件。”
风四小姐依然淡淡地微笑着，明亮的眼睛一点也不畏缩，视线灼灼钉在我脸上。
“是你……”
“对。作为风都四中的人类形态，我有责任对风四毕业的孩子们进行心理跟踪，用他们保存在风四小红点中的记忆来帮助大家成长。
“你的苦恼，我也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的。你说你不能直视某位刚刚死去的同学好友，希望能够有一段时间让自己适应失去朋友的环境，但内心却对自己主动拒绝死人的友谊怀有愧疚。
“技师给出的建议是，用环境中的小红点事先屏蔽朋友死亡的事实，同时消除你来心理部求诊的记忆，让你能够心安理得地跟其他同学一样对待这段感情。因为身体对死人的排斥本能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消除，所以我们允许你在短时间内使用关闭死人对话模式的功能。”
风四小姐犹豫了一下。
“可是，之后的发展有些奇怪……”
“怎、怎么了……”
“我直接说了哦。”风四小姐轻轻一笑，下意识地抬起手，又拿起了桌上的咖啡杯。
“你对季夏同学有特殊的感情——只用环境小红点的功能居然无法完全屏蔽，所以你还记得季夏的死亡和复活。”
风四小姐意味深长地望着我。
“非常强烈的感情。要我判断的话，这是远高于友谊，接近爱情或者亲情的程度。不要害羞哦。”
这一记直球几乎把我击倒了。
“我没有……我不是……”
好讨厌的感觉。必须要反击。
“风四小姐……我明白了。所以说，今天技师出面收回我的权限，和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，其实都是小红点安排的吗？”
风四微笑了起来，抬起手，掐掉鼻尖上摇摇欲坠的汗珠。
“果然是新闻部的哦。你很敏锐呢，江离同学。是这样的。”
“所以这是什么阴谋？小红点居然能够直接篡改人类的记忆？这种事情你觉得让我知道合适吗？！”
“你改变不了事实。没错哦，我觉得直接告诉你事实是对的。因为其他人都知道，而且都接受了。”风四小姐淡淡地回避了这个重大问题，“所以，有必要进行新一轮心理咨询了。”
风四小姐俯下身子，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本硬皮笔记本来。
冷汗从后背涌出来。我腾地一下站起身。
“那么，这个所谓的秘密花园，其实只不过那些接受心理咨询的女孩们来进行辅导的地方吗？”
风四放下笔记本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。
“不是的。大部分的女孩都是不请自来的哦，包括季夏。我只是希望你能放松下来，毕竟这里没有小红点。”
“没有小红点……”
我喃喃自语。没错，这里确实没有那种让人泄气的环境机械。可是，眼前那个大屏幕墙和奇怪的躺椅、仪器又是什么东西呢？
注意到我偷偷瞥向躺椅的眼神，风四小姐狡猾地笑了笑。
“如果你还有疑惑的话，我们可以回顾一下风四的历史。你想看吗？”
“你是说，这张躺椅上的仪器和投影墙是播放录像的地方？”
“不。是投放记忆的地方。这个科技跟小红点是两回事。要看吗？”
“不用了……敬谢不敏。”
反正我可不想躺在那么奇怪的躺椅上，而且这种刻意设计好的局面，越来越让我生气。回家去算了。
“一定得看！”
突然间，风四小姐嘟起嘴来，明亮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淡了下去。
“每个来到秘密花园的女生，都要参观一下的哦。江离，你真的不好奇季夏同学在秘密花园的生活吗？”
我又好气又好笑。这个以政府机关自居的美女，居然拿出小女生的撒娇态度来对付我，怎么也……
啊，可是这表情真的好棒……
“怎么看？要我躺在上面吗？”不知不觉地改了口。
“咦？不是啊。是我要躺在上面。”
风四小姐站了起来，脱掉白大褂，露出里面的夏制校服。雪白的臂膀暴露在眼前。
“啊？”
在雪白的皮肤上，横七竖八地排列着奇怪的符号，看上去是用刺青针做出来的纹身。
“这、这是什么？”
风四小姐毫不在意地伸出手指，按在其中一个符号上：“这是柳青斋教学楼，还记得么？“
“当然记得。这是晚自习用的教学楼，可是……”
这明明是纹身，说什么教学楼啊。
“这就是柳青斋。”风四小姐斩钉截铁地强调，“要看吗？”
“不……”
“要看的哦。这里有季夏的秘密。”
“请一定给我看！”
风四小姐微笑起来，捋了捋裙摆，舒舒服服地往躺椅上躺下来。
一个奇怪的仪器马上活动起来，伸出探头，蓝色的激光扫在风四小姐身上，定格在被风四指定为“柳青斋”的那个符号上。
“说明一下哦。我说过，我就是风都四中本身，所以我的身体基本上是由散落在各个建筑楼群里的小红点信息构成。像这里，双臂上主要是各处教学楼，食堂在右手，宿舍在左腿，澡堂……在这里。”
风四小姐飞快地往胸前比了个圈，脸上飞过一丝红晕。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。
“啊，今天先不看澡堂吧。我们从柳青斋开始。”
那具仪器发出轻轻的蜂鸣，躺椅对面的那堵墙开始亮起来。突然间，我发现这并不是一堵投影墙。
墙壁喷出一道雾状的光芒，吞没了我和风四。眼前的房间消失了。
母校的教学楼出现在眼前。我目瞪口呆。
海风像以前一样，从楼道间的缝隙中灌进来。风四小姐不见了。
“啊，风……”
“风很大，是吗？”
爽朗的回答从身后传过来。我的心脏突然怦怦跳动个不停。
迅速转过身来。风都四中的校服裙摆在眼前飞舞。
是季夏。
“季、季夏？”
“你在跟踪我？干嘛要跟踪我？”
眼前的季夏看上去有点生气。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，脸颊高高鼓起，死死地盯着我。
“我、我没有啊。我刚刚跟风四小姐在一起，不知怎么搞的就来到这里了。”
我手足无措，连忙摆着手试图解释。突然，我明白了。
这是记忆影像。果然，那堵墙里藏着致幻的VR气体。这东西是很古旧的科技了，因为功能后来被小红点完全覆盖，迅速在人类社会中淘汰了。
可是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总觉得，眼前的季夏同学，看上去比小红点制造出来的电子灵魂更加真实。
季夏依然嘟着嘴，一步一步朝我走了过来，突然加快了脚步，短短的马尾辫甩在脑后，红色发卡在头上微微闪烁。
她一下子穿过了我的身体。
猝不及防，我脚下一软，几乎要摔倒在地上。身后传来季夏咄咄逼人的质问声。
“说你呢！怎么一直不说话，是不是在跟踪我！为什么我到哪里，你就跟到哪里？”
我连忙转过身去。
季夏手背在身后，身子微微前倾，这个动作看上完全不像生气的模样，反而更像要跟某人撒娇的姿势。
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。
懒洋洋的嗓音，带着理所当然似的语气。
“当然是在跟踪你啊，季夏。”
“你想干什么？”
“带你去个地方，好不好？”
“哪里哪里？”
季夏的语气变得欢快起来了。
不对劲啊。这不是初中时的事情吗？可是，初中时的季夏，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亲密的好友。
我挺直腰，慢慢站起身来。我看到了季夏说话的对象。
同样穿着风都四中的夏季校服，短短的裙摆在海风中舞动。那人的手一直插在裙兜里，显得有点别扭。她的脸……
“无名学姐？！”我轻声惊叹。
无名学姐做了个鬼脸，轻轻地对季夏说道：
“你看后面。”
我吓了一跳。难道她能看到我？
季夏依言转过头来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。
“不要揪我的马尾！”
“好啦好啦，就拉一下。”
“住手啊！每次都这样！”
无名学姐松开了手，咧着嘴笑了起来。
“行，不玩了。季夏，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，明天放学后过去吧。”
“什么好地方？吃蛋糕的新店吗？”
“我可没有那种爱好，去那种地方还不如到海边吹吹风。是个秘密花园啦，有些很有趣的东西，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“故弄玄虚。我可不会老实跟你去的！”
“嗯。有个移动房子，可以直接看到大海。我觉得这是个史前古迹，都没有小红点。要不要去？”
季夏转过脸来。我看清了她的表情，心里一阵绞痛。
这就是所谓恋爱中的表情吗？
“为什么不现在去？“
“咦，现在？我还以为你要先做点心理准备呢。”
“现在去现在去，我一点也不想等。啊，不，你等下我，我先把书包藏回课室里。”
恋爱中的季夏同学撒开腿，在走廊上跑起来，短短的马尾辫在空气中甩动着。
无名学姐默送着季夏的背影离开，突然转过头来。她微笑了起来，往前走了两步，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。
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。
“江离同学，今天就到这里吧。请你先回去，我还不想……接下来的记忆，我还不想让你看到。”
“你、你、学姐你能看到我？”
无名的学姐不再微笑了。她眯起眼睛，疑惑地看着我。
“回去咯。”她说道。
十
我醒了过来。
天色已经黑了下来。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，VR气体的残余物在空气中微微发光。我半跪在地上，手握着风四小姐的胳膊，脑袋搁在她的肚皮上。
连忙站了起来，把风四小姐垂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回躺椅上。她睡得正香，鼻子上的汗珠一闪一闪，嘴角含笑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东西。
熟睡中的风四小姐依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。
我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裙，踮着脚走到玄关，轻轻打开门。
夜晚的凉风扑到脸上，脑子里还残留的记忆幻觉一下子都被驱走了。海风吹动着山中的各种植物，松枝松叶从秘密花园的凉亭屋顶上垂落下来，就像季夏的短马尾一样，在风里四处乱甩。
这个星球的秋季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伤感。
我迅速走下步道，回到无人出租车前。无线充电塔已经收了回去。车灯一闪一闪，示意我可以上车了。
我叹了口气，回头再望了一眼秘密花园。夜有点深了，回学校已经来不及了。
车子回到家正好赶上晚饭时间。随便吃过些晚饭，我龇牙咧嘴，把笨重的远古摄像机扛到楼上自己的房间。
窗户开着，晚风可以进来。我顺手把摄像机搁在正对窗户的桌子上，研究了一下它的使用原理。风吹动着摄像机上绑着的防撞布条。
就像季夏的马尾辫……
突然间，一股迫不及待的心情促使我拿起很久没用的手机。
这是一个可以通过小红点跟死人对话的通话仪器。季夏一直很不喜欢用这种仪器。但我还是冷静地接通了她的通话频道。
“你好？”
季夏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。我猛地吸了口气，鼓起勇气对她说道：
“季夏同学？我想问问你，你还记不记得在风都四中的时候……去秘密花园的事情？”
季夏的声音犹豫了一下，但马上爽朗地回应了过来。
“当然记得。不过，没几个人知道这事啊。你是哪位？”
最后这一句话让我的心脏又一阵绞痛。
“我、我是……”
无法直接说出我的委屈，不如直接发问。
“对不起，我只想问一个很关键的问题。可以吗？”
“咦？这么严重吗？你说吧。”
“那个，我记得，你在初中的时候，一直到现在，都留着短马尾？”
话筒对面的季夏停顿了一下，似乎在回想，接着用爽朗的语气回答道：
“不是啊。一直是留着长发，从来没剪短过。”
就是这个。
在风四小姐的记忆中留着短马尾的那个季夏……
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季夏同学！
“说起来，你的声音很熟悉嘛。你究竟是哪位？”电话里季夏的疑问又传了过来。
“我、我还是不说的好。”
正准备挂断电话，突然从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惊呼：
“我想起来了！这个声音！你是我初中的同学孟微？”
“我、我不是孟微。我是江离啊。”
是啊，那个在你死后就一直对你不理不睬的江离。我这种人是不是活该孤独一辈子？
“江离？”季夏的声音又迟疑了起来，“虽然是有点像，但不可能啦。究竟是谁啊，开玩笑吗？”
“我真的是江离！很对不起，这一年来一直没有跟你说话。”
“真是开玩笑啦！江离同学，就是我的男朋友啊。男生女生的声音我怎么分不清楚？！你是哪班的女生啊？”
季夏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过来。
我默默地关掉了电话，脑子里一阵眩晕。
风从窗外猛扑进来，天气变差了。看上去，秋天马上要结束了。
春天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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